1
周一开完早会，总经理把我叫到了办公室。
“苏耘，这个项目经理，你心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？”两人落座后，他问。
因为公司研发、测试、交付各自为政，客户那边投诉不少，为了提高客户满意度，公司决定设置项目经理这个角色，负责从产品需求开始，到最后交付完成的全过程管理。
这算是公司管理方式的改革，因此第一个项目经理的人选，就至关重要。
我根据自己对公司员工的了解，从研发部门、测试部门、交付部门分别提了两个人选给总经理，他都不是太满意。原因无非是这些人一直以来熟悉的都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，而对于其他环节缺乏经验。
“如果这样说，我倒是有个更合适的人选。”我脑子里闪过一个人的名字。
“余锦。”总经理打断我，自己说了出来，然后又很快摇头，“但凡她要是个男的，我还和你费这个劲干什么？”
“张总，我认为……”我刚开口，外面有人敲门。
然后余锦推门而入。
总经理和我对视了一眼，才问：“你找我有事？”
“是的，张总。”余锦走到总经理桌前，直接干脆地说，“公司推行项目经理负责制，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，我想试试。”
总经理看了她好几秒钟，抬手示意她坐下，这才放缓了语气说：“项目经理这个角色需要协调各个环节，责任重、压力大不说，出差也会特别多。”
“你到底是位女同事，我看，就算了吧。”
“张总，”余锦笑了笑，“我是女的和我能不能胜任这项工作有什么关系，您这该不是性别歧视吧？”
“你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？”总经理打着哈哈，“我这不是在保护你们女员工吗？”
“我不需要保护。”余锦是个直性子，“我在公司八年，从测试到研发再到交付，我走了一圈，没有哪一个环节是我不熟悉的。责任、压力我都不怕，出差我也没有问题，所以张总，您觉得我还有哪里不合适？”
总经理一噎，脸色有些难看。
“余锦，”我只好开口，“我和张总也正在讨论这个事情。毕竟是一项新的改革，不可能一两句话决定，你看这样好吧，我们讨论完了再说。”
余锦点头，“那好，我等公司的决定。”
2
进入公司那年，余锦21岁，大四，身份是测试部的实习生。
公司对实习生有十分明确的考评要求，并且会根据考评情况决定毕业后是否录用。
余锦在那一年二十名实习生中，综合排名第一，于是她成了唯一一名留下来的女孩子。
事实上，除了另外留下的四名男生，还有两个女孩子或许更优秀，然而我们从一开始就已经确定了录用的男女比例，宁可要六十分男生不要八十分女生，这几乎是科技类公司在招聘技术人员时共同的潜规则。
入职第一年，余锦的岗位仍然是软件测试。她做得很好，以至于很快负责了公司核心产品的测试工作，并且在当年被评为了最佳新员工。
可余锦想做开发。她找到了我，简明扼要地问我应该怎样调动到开发部门。
事实上，在我们公司，技术线上的女生主要集中在测试部门，开发部门少之又少。毕竟那里压力更大，加班乃至通宵都是家常便饭，把一个花朵一样的小姑娘放在那里，我还是有些于心不忍。
无奈，这是个特别倔强的姑娘，认准的路，十头牛也拉不回来。
于是我告诉她，只要研发部门经理愿意要她，测试部也愿意放人，就可以走流程调过去。
没两天，余锦又来找我，圆溜溜的眼睛闪闪发光，“搞定了，苏姐，您帮我办调动吧。”
原来这姑娘跟着开发小哥哥一起加了两天班，帮人家开发了两个自动检查代码的小工具，部门经理觉得余锦有灵性又能吃苦，加上他们部门确实缺人，就点了头。
而测试部呢，走一个女的，空出来的名额可以招一个男生，大概觉得也不吃亏，没理由不答应。
就这样，余锦转了开发。
3
那几年，客户还没培育成熟，需求一天一变，好比说今天让你做的还是个喝水杯子，到明天可能就变成了一个奶瓶，忙得研发部门的同事整天都在改代码，随时接到一个电话就又是一番人仰马翻。
余锦就是在这样高压的工作条件下扛了过来，整整三年，没休过假，没叫过苦，优秀员工评了一次又一次，新员工也带出来了好几批。
有一次，公司聚餐，余锦刚好坐在我旁边。我看她神情憔悴，便随口问了下，她说最近加班多，赶上姨妈不规律，过段时间就好了。
“别太拼了，毕竟你们部门里就你一个小姑娘，那些男孩子怎么也该照顾一点。”我说。
余锦笑着摇头，“苏姐，我不用人照顾，大家本来就看我是女孩子，重要的工作总不想让我做，我自己再娇气，那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？”
“都说软件公司女人当男人用，我倒希望他们真把我当男人，大家一样拿钱，一样做事，我不比谁差。”
这姑娘这么要强，倒是我小看了她。
后来，公司为了提升交付质量，对内招聘有研发测试经验的员工去做交付工程师，余锦主动报了名。
其实在软件公司，研发工程师比交付工程师更受重视，所以，从研发转交付在大多数人看来是不理智的想法。大家不理解余锦为什么干得好好的要转交付，也有关系好的同事劝她，交付那边出差多，现场条件艰苦，她一个女孩子，东奔西跑的太不方便了。
我还记得余锦找到我的时候说的话。
她说：“苏姐，我爸爸是一名军人，他说没听过炮火的兵是瞎子，是傻子，只有到一线去，才能知道仗该怎么打。”
“我做了这么多年研发，却不知道客户对这个产品怎么看，不知道他们需要什么，这样怎么能做出好的产品呢？所以，我要到离客户最近的地方去，通过交付过程挖掘他们的需求，做一个真正的了解需求的技术人员。”
我本人是支持她的。
而公司，最终也因为确实没什么人愿意转岗，决定同意余锦的申请，所以第二个月余锦转为了交付工程师。
从交付工程师到公司唯一的女交付主管，这条路余锦走了三年。实际上不管是我，还是公司里其他人，都认为她的职业生涯应该就到这个高度了。
再往上，路太窄了。何况看看公司里的总经理、副总经理、总监清一色的西装裤就应该明白，科技类公司的高级职位，留给女人的机会真的少之又少。
没想到今天，余锦会主动找到总经理，要求做项目经理。因为公司定位比较高，这个位置做好了，就是未来的项目部总监。我承认抛开性别不谈，余锦是最适合的人选，然而，性别始终是她回避不了的问题。
4
“苏耘，你的意见是什么？”等余锦出去了，总经理问我。
我和他对视，“您希望听到我的真实想法？”
他笑了，“苏耘，我们共事也快十年了吧？你应该对我有这点信任。”
是的，长久以来，他算不错的上司了。于是我点头，“我觉得，这个岗位单从能力上，我们现在找不到比余锦更适合的人选，这点您比我更清楚。”
“所以，如果仅仅因为她是女的，而把她排除在候选人之外，对她太不公平，对公司也未必就是件好事。”
总经理的笑容加深，“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。”
“其实当初集团派你过来，我就不想要。一个已婚未育的女HR经理，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到我这里来生孩子的？”
“所以开始您给我的压力可真不小，不骗您，我前面几个月大把大把掉头发，焦虑。”我半真半假地说。
“哈哈，”他朗声大笑，“那你不是也扛过来了吗？”
“余锦也能。这几年她的表现您也看见了，出差到高原，流了三天鼻血，您听见她叫过一声苦？陪着客户加了半个月班，还被客户骂，您听见她抱怨过委屈？”
说着说着，我有些替她感到不平，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。
总经理看了我半晌，摇了摇头，“苏耘，你到底也是个女人，容易感情用事。你想想，余锦几个月前刚结婚，这个项目如果交到她手里，她突然怀孕生小孩怎么办？”
“就算余锦像她自己说的那样，三年内不打算生孩子，我放个男的过去，怎么摔打都行。放个女的，万一压力太大她扛不住了，给你来个晕倒什么的，别人会怎么看我们？她家里人不找我们算账？”
“您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。”我是女人，我比谁都清楚，大姨妈造访的时候，如果刚好工作不顺，真的会烦躁得想爆炸。
“可是，每个人情况不同，余锦一直很能拼。而且坦白说，如果您连一个公平的机会都不给，就她那个脾气，我怕她真的会直接走人。”
“不至于吧？”总经理终于皱起眉头，“她现在这个情况，去哪个公司，人家会一点顾虑没有？”
我笑了，“那可说不好。即使人家有顾虑，也许冲着她的能力，也愿意冒点风险呢？”
“那你的意思是，让有意这个职位的人都来竞聘一下，各个部门分管领导一起做出选择？”
我点头。
“你的建议也不是不行，让我考虑一下吧。”他转着手里的中性笔，最后说。
5
一周后，公司决定进行项目经理公开选聘。除了余锦之外，还有七位同事报了名，清一色的是男性。
整个选聘过程分为两个环节，PPT讲解和问答。最后由选聘领导小组以投票的方式做出最终选择。余锦整个现场表现可以说是无可挑剔，她对公司产品的熟悉程度，以及对客户需求的把握，在所有候选人中，无人可以比肩。
然而，之后的投票环节里，选聘领导小组的五个人，没有一位选择余锦。甚至其中两个领导都惋惜很久，惋惜什么呢？惋惜余锦这样的人才竟然是个女的，公司真是太难了。甚至有人说，哪怕余锦新潮一点，是个不婚主义，都可以给她一票，只可惜她结婚了。
这原本就是在我的预料之中，可我还是有些失望。不仅是替余锦，也替我自己，觉得不值得。
我不是不知道，人事行政总监的位置一直空着，却不肯给我，无非是觉得没有更合适的人选，又嫌我身为女性。
也好，至少我能为余锦做的，我都已经做了，至于他们怎样选择，余锦之后又会怎样选择，也不是我能够左右的。
因为有两名候选人分别获得两票支持，总经理需要考虑，投票结果将在三天后公布。
我走出会议室的时候，心里有些凉，决定去泡杯热咖啡，暖一暖自己。
到了茶水间门口，正好遇见余锦。我对她点头，还没开口，就听见茶水间里有人说话，提到了余锦的名字。
“你说余锦那人，怎么这么难打交道呢？”是财务部的出纳，“她部门的人出差借款，我那天忙，忘了把钱打过去，等想起来都要下班了，就准备干脆第二天再打。结果你猜怎么着？她给我打电话，让我晚上必须转款。还必须呢，她以为她是谁？”
“她就是那样，”另一个人接口，“一天天争强好胜的。你看那个项目经理竞聘，她也跑去报名，也不看看拿什么和那些男的竞争。”
出纳哼了一声，“可不是，科技公司本来就是男人的天下，你再强不也还是个女的？”
“要我说，有那个精力，还不如找个好老公，把家里照顾好，你说是不是，璐璐？”
“哎，说到老公，你们见过余锦老公吗？”说话的是研发部门的助理，“我有次逛街，碰到她和她老公了。”
“是吗？她老公看着怎么样？”出纳来了精神。
“能怎么样？”第二个人嗤笑，“就她那种女汉子，整天东奔西跑的糙得要命，你觉得优秀的男人能看得上？”
“说得没错！她老公就和她身高差不多，特普通一个人，长得也不帅……”
余锦的脸色已经冷透。
我轻咳一声走了进去，“这么热闹，在说什么？”
三个女孩子看见我和我身后的余锦，顿时闭了嘴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，讪笑几声端着各自的杯子逃一样冲出了茶水间。
6
“你别生气，”我倒了一杯咖啡给她，“为了只敢背后议论自己的人生气，不值当。”
“呵，”她冷笑一声，“你说的没错，苏姐。男人瞧不起女人就够了，身为女人还瞧不起女人的，和她们多说一句话，我都嫌浪费。”
其实我也不明白那几位的想法，长期安于现状也就算了，还要看不起努力上进的同性，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柠檬精吧？
“不过，那个职位真的挺难的，对外要向客户负责，内部要对全流程负责，别的不说，光是操心我想想都头疼，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做？”我隔着热咖啡的袅袅雾气问她。
余锦笑了，那笑容却有些涩然，“可能她们有一点说对了，我太争强好胜。不过，这个工作内容真的很吸引我，我想挑战一下。”
“我知道这是一个男权社会，尤其是我们这种公司。可是读书的时候，我能考过我们班那些男生，工作了，我为什么不能凭自己的本事赢他们？”
“GL还有一个董小姐呢，我只想做一个优秀的项目经理，让人忽视我的性别，只看到我的能力，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吗？”
“没什么不对，”我摇头，把总经理的顾虑讲给她听，末了说，“公司有公司的难处，你进来那时候还好，技术部门男女比例还可以有4比1。”
“现在开放了二胎，这意味着一个22岁大学毕业进入公司的女生，成长四、五年到了最能出成绩的时候，她就要结婚生子。等生完了，孩子一两岁以前根本很难全心投入工作，包括我也是一样。然后呢？孩子大了，总算可以拼一下事业了吧？结果二胎又来了。”
“这里里外外就是五六年，都是职场上最好的年华，所以你想，抛开产假期间的成本不谈，这个我们公司还是愿意承担的，就单说产假期间的工作安排就挺头疼的。你也是主管，现在有女同事的部门，哪个不是在纠结要不要招人，招了以后休产假的同事回来又该怎么办？”
“我理解这些，所以我已经说了，三年内不打算要小孩。可他们不信啊，难道非要我子宫畸形生不了才肯给我机会吗？”余锦很无奈。
我跟着她叹了一口气，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了。
那个选聘结果我虽然知道，却不方便告诉她，所以我只好说：“余锦，有些规则，不是我们能改变的。不过我们可以选择在规则下做到最好，或者……”
余锦插进来，目光落在窗外，“为自己创造规则。”
这一刻，我就隐约明白，这个一直在努力的姑娘，已经心生去意。
7
三天后，结果出来，项目经理由资深研发经理、现年三十岁的冯浩洋担任。
冯浩洋是四年多前进入公司的，他试用期间的职业导师，正是余锦。
“张总，”我看着手中的总经办决议，有些犹豫，“那余锦那边……”
总经理一摆手，“余锦有余锦的工作，现在交付那边都理顺了，她也不需要总是跑现场，安安稳稳做做管理有什么不好？”
我点头，“如果是我，就觉得挺好。可是换成余锦，我看未必。”
“她现在是不理解公司，等过段时间，她家里开始催生，她就该感谢我了。”总经理自信满满，“何况结了婚，怀孕是迟早的事情。把身体调养好，生个健康的宝宝才是当务之急。”
“话是这样说，不过人各有志，万一她离职，公司损失可就大了。”我提醒道。
“你感觉有这个可能？”
“不排除。”
总经理皱眉想了一会儿，“没事，你把任命发布出去吧。至于余锦，她要出去看看那就尽管去。我这几天也和圈子里一些朋友交流过，都在控制女员工比例，有的公司甚至打算今年一个女员工都不进。余锦这种情况，没哪个公司敢用。”
我低下头，轻轻地，略带自嘲地笑了。
看吧，这就是现实。当然，女员工可以去告公司性别歧视，可有用吗？无非是道个歉，赔偿几千块钱。接下来呢？工作该难找还是难找，晋升通道该关闭还是关闭。
企业的本性是逐利，让女性就业之路好走，唯一办法就是让企业在其中有利可图。如果招聘女员工可以获得税收优惠，那总经理交流出来的结果，肯定是另当别论的。
8
“真的打算走了？”任命发布出去的第二天，余锦的离职流程就抄送到了我面前。
“嗯，”她点头，“毕业就进公司，确实太久了，也该出去看看。”
“有目标吗？”我问。
“打算自己做了。”余锦笑了，“苏姐，你也知道我现在确实不好找工作，而且就算找了，下一家公司只怕和咱们公司区别不大，那样我又何必折腾呢？”
“所以，利用我自己对软件研发和交付流程的经验，自己做点什么，不是更好吗？”
这倒也是条出路，不过风险有点大。
见我担心，余锦拍了拍我的胳膊，“没事，苏姐，我都和我老公商量过了，他家里和我家里都挺支持的。他本身是学算法的小博一名，我俩搭配做个AI方面的产品，我多少还是有点信心的。”
原来人家长得不帅的老公，也是一只潜力股。
“可是在公司这么多年，就这样走了，你舍得？”挽留她是我的职责，所以我还是试图劝说。
她轻叹一口气，“肯定舍不得啊，不过人生只有一次，我想给自己多点机会。”
“真的害怕等到七八十岁，即将和这世界告别的时候，回想自己一生，做了和很多人一样的事，唯独没有做我自己。那样我肯定接受不了。”
我笑了，伸开双臂轻轻抱了抱她，“说得真好，可是我会想你的，怎么办？”
“你快别煽情了，苏姐。”余锦大笑，“等以后我事业做大了，你来跟我干吧，我给你个副总经理的位置。谁稀罕在他们这做个人事经理？”
“嘘，”我食指比在唇边，“那咱们就说定了，别让张总听见，回头他该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了。”
我们两人都笑了起来，其中的无奈，可能也只有自己知道。
余锦的工作交接与冯浩洋的走马上任同步进行。
就在她交接到第四周，也就是最后一周的时候，我们这边正准备开欢送会，冯浩洋那边就出了问题。（小说名:《女主管的职场天花板》，作者：琥珀指甲。来自：每天读点故事，看更多精彩内容）
